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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筱峰專欄》序吳錦發的史詩《高砂》

圖片來源:李筱峰臉書

俄國文豪托爾斯泰,英國文豪蕭伯納,法國文豪雨果,中國文豪魯迅⋯⋯,那麼,吳錦發呢?當然是台灣文豪吳錦發。

所謂文豪,其實就是文學家。文學家寫作的型式,不外小說、散文、劇本,及詩。但文學的價值,不止於其型式,更重要者,在其精神內涵。

台灣文豪吳錦發,作品的形式包括小說、散文、劇本,及詩,他都寫,數量亦豐,其藝術手法我無能置喙,但其精神則令我神往。

其精神為何?就以他最近完成的史詩《高砂》而言,我在拜讀之後,真有不能已於言者。

容我先從他這部史詩的名稱「高砂」破題。

日本大約在戰國時代稱呼台灣為「高山國」或「高砂國」。日本金地院所藏的 1615 年《異國渡海御朱印帳》中,對台灣島的描述稱「高砂國」。據日本考古人類學家伊能嘉矩考證,「高砂」一詞的來源,係因早期停泊台灣的日本船隻都是在平埔族原住民的「打鼓山社」(或稱「打狗社」,在今高雄),「打鼓山」其音近似「高砂」(たかさこ,TAKASAGO)。以後將台灣全島泛稱為「高砂」。日本領台後,原本稱呼台灣原住民為「高山族」,後來改稱「高砂族」,因此「高砂」遂成為台灣原住民族的代稱。

吳錦發的史詩《高砂》就是以台灣原住民在日治時代末期被徵為「高砂義勇隊」派到南洋參戰的歷史背景為題材所寫的詩篇。

日本領台以來,一直到在太平洋戰爭爆發(1941 年12月)之前,台灣人都不須要當兵。倒不是日本人對台灣人特別優惠,而是對台灣人不放心。不過在中日戰爭爆發後(1937 年秋天起),日本人已開始在台灣徵用軍伕以擔負軍中雜役。日本的所謂「大東亞戰爭」是以南進為方向,東南亞的南島民族,與台灣原住民同種族,台灣原住民也頗能適應南洋的叢林地(誠如詩中說的「叢林是高砂兵的家園」),因此日本首先動起台灣原住民的腦筋,徵用所謂的「高砂族」,組成「高砂義勇隊」。

原先第一批稱為「高砂族挺身報國隊」,約 500 人於 1942 年 3 月赴菲律賓,因成功擊退巴丹半島的美軍,聲名大噪,以後改稱為「高砂義勇隊」。高砂義勇隊的派遣前後 7 次,皆被送往防堵澳、美聯軍的最前線新幾內亞作戰。估計約有 3000 人在此戰死!

吳錦發的史詩《高砂》,以三位魯凱族的青年庫里、卡魯庫、希熙里為主角。他們被徵召入高砂義勇隊,故事從三人出征前在故鄉最後的狩獵開始。「今日獵殺野豬,明日將獵殺敵人」。

希熙里的出身是魯凱族的平民,而他的情人杉瑪,是部落貴族的女兒,杉瑪靠在瀑布旁的老樟木旁,吹著鼻笛依依不捨為希熙里送行,用魯凱話向希熙里喊著「你要給我活著回來!」

這三位「高砂」青年最後有沒有活著回來?我不想在這裡預先透露結局。且讓我摘錄吳錦發在史詩中的句子,鋪陳一下劇情的發展:

夜空仍在傾斜過來,傾斜過去
帝國戰艦在南太平洋無聲航行。
「野蛮な藩人め!戦えるわけないだろう!」
(野蠻人怎麼有辦法打戰!)
高砂戰士被日本軍官用拳頭、軍靴糾正
滿載帝國戰士的地獄輸送船由馬尼拉來
帆布飛舞在空中,帳中高砂兵的殘肢掛上椰樹葉
高砂隊撿回同袍殘屍,割下食指頭作為遺骨將帶回台灣!
廣闊數十公里,無一片乾地的紅樹林沼地。
高砂隊由矢羽田少尉領軍,上野保為小隊長進入魔域
晚無可紮營乾地,砍樹枝為巢,蚊蚋、螞蝗時時為患。
沿途輒見日軍枯骨雜佈,悚然驚怖
高砂義勇兵,緊急被組織為搜索隊,游擊隊,先遣入鬼域
「鬼影之兵」在叢林如長了翅膀四處謠傳
各族競相賽勇士,穿梭叢林如入無人之境
三萬日軍入叢林,軍略斷然遭否決。
無敵皇軍不若台灣蕃人!
天皇神兵不如台灣鬼影兵團!
他們五官敏銳
眼、耳、鼻、觸皆如雷達
三百公尺外便探知澳軍蹤跡
每人分得「慰安票一張」
「每人必須去慰安站接受慰安,這是陛下恩典,不得違令!需繳回票根!」
田澤來富來自霧社川中島
是霧社事件遺孤
霧社川中島慘事歷歷
祖父、父親隨同莫那魯道死
塊肉餘生何忍淫人姊妹?
那是風吹熱帶椰林的聲響?亦或那是遠方越洋飄送而來的情人的鼻笛情歌?
自從希熙里去了南洋戰場
她的鼻笛不再在部落的瀑布旁吹奏
她想到希熙里出征前在她額上的一吻。
穿越叢林的路徑將遠達近百公里,需要三個太陽,四個月亮,不停奔馳,
柏魯達蘇救援前線如火急
如山羌奔馳,如猿猴攀藤盪過沼地
「我是跑得比雨快的魯凱人」這是柏魯達蘇在胸臆中唯一的迴聲。
「我不是奴隸,我要救人,我不是奴隸」
在叢林小徑,離最後防線不及一時辰處發現了柏魯達蘇的遺體。
柏魯達蘇被切下小指,以為遺骨。
「台灣愚忠高砂蕃人,豈有讓自己餓死,咱韓人才不幹此蠢事…」
「不好啦,綿貫兵長中槍!」
成合少佐,矢羽田少尉魚貫而出
綿貫兵長躺在椰子樹葉編成的擔架上
從叢林搶救他出來的高砂兵神色安定
綿貫誤踩陷阱,被步槍當山豬射中頭部

以上我剪接吳錦發史詩的詩句,讀友能否領會情節的發展?

吳錦發有一段極震撼的描述,是對宗教諸神明的回饋(我用「回饋」一詞,考慮良久,深怕褻瀆諸神明,不,應該說深怕激怒眾信徒):

帶著八幡大神護身符的,下一秒被打穿了頭
熱田神宮社官的兒子,下一秒,被手榴彈炸得腸子掛在樹梢,
長崎來的,胸上有新潮西方十字架項鍊的士兵被機關槍子彈貫穿了胸膛
有祖靈庇佑,有媽祖庇佑的台灣來的高砂兵,志願兵死狀沒有更優美
高砂義勇隊齋藤分隊混雜在日軍中吶喊衝殺
信耶穌的澳洲兵,紛紛倒下

接續的情節,容我再繼續摘錄吳錦發《高砂》史詩的句子,繼續看下去:

以三百對追兵一萬,在叢林周轉對峙
林道內哀號遍野
敗退日軍遺體散佈林道兩旁
台灣高砂窺見此景象勃然大怒
屢向上司請命出草
「爾等欺人太甚,野蠻如此!吾高砂人,昔日獵首,乃為儀式或宣示地盤,以智力、武力、威勇相搏,輸者無憾,豈有偷砍死人之首,可恥至極,吾等請命獵首,以雪吾軍之恥!」

聰明的讀者閱讀至此,或許已領悟到詩中呈顯原住民族的生命哲學、身份認同、國家認同的問題⋯⋯。

我援引《高砂》中的詩句到此,接下的發展與結局,我還是不能透露,三位原住民青年最後有沒有活著回來?希熙里與杉瑪這對有情人有沒有終成眷屬?欲知結果,請您親自讀完《高砂》全詩。吳錦發的史詩,在最後的情節,是藝術的極致,也是敘事的高潮!

或許有人會質疑,這些情節純屬吳錦發的杜撰吧?請放心,錦發兄一再加註說明其情節是根據真實的回憶錄及口述歷史。所以,既曰「史詩」,詩當然是創造,但「史」則是以往的事實。以歷史事實來寫詩,比我這個歷史工作者寫出的史書要生動,精神思想更加深邃。

我想起芬蘭作家詩人魯內貝里(Johan Ludvig Runeberg),他有很多描寫芬蘭農村生活的詩作,表達堅韌不拔、勇敢堅持、體恤窮困的精神,被稱為「芬蘭的民族精神」。他有一部描寫19世紀初芬蘭與俄國之間的戰爭的名作《旗手斯托爾傳奇》,史詩的第一部分「我們的祖國」後來成為芬蘭的國歌。

我想到智利作家詩人米斯特拉爾(Gabriela Mistral),他有《孤寂》、《柔情》、《有刺的樹》等詩集,有的反映印第安人的苦難、猶太民族的不幸,有的描寫被遺棄者的困苦,窮苦兒童的辛酸。其中詩集《柔情》,「因為富於強烈感情的抒情詩歌,使她的名字成為整個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徵。」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我又想起美國南北戰爭期間,堅定的民主戰士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他的詩歌主要是反對奴隸制度和民族壓迫,歌頌自由和民主,歌頌勞動大眾。

我又想到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時代極著名的鄉土小說家,也是詩人,湯瑪斯.哈代(Thomas Hardy),他的許多作品是以他的故鄉為背景,故鄉人的語言、習俗和生活,成為他作品的養分。他出版多部詩集,其中有些作品可看成史詩。除了史實之外,也敘說戰爭對人民的傷害。

我想到追尋自由的波蘭著名詩人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他親歷波蘭被納粹德國佔領期間,百萬猶太人以及大量的波蘭人和羅馬人遭謀殺。那些殘酷的歷史場景,讓米沃什寫下史詩《三個冬季》詩集,描寫波蘭人在納粹控制下所受的苦難,預言波蘭將遭到災難;他還編選一部抗德詩集《無敵之歌》。他喟嘆:「良心的痛楚令我沮喪」,他終獲諾貝爾文學獎。!

我想到英國浪漫主義的自由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他擅長寫敘事長詩如《仙后麥布》,富於哲理,抨擊宗教的偽善、封建階級與勞動階級之間的不平等;他的《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是他最偉大的抒情詩劇。

我想到德國詩人海涅(Christian Johann Heinrich Heine)的一句話:「詩人只有不離開土地時,才有堅實的力量;一旦離開土地,他便變得軟弱無力。」海涅一生的詩學精神就是和現實結合。

台灣詩人吳錦發的詩學精神,不亦是如此嗎?客家出身的吳錦發,以原住民的遭遇為軸心,反映殖民統治下的時代經緯。他的史詩,可以媲美我前述的所有詩人。

 

圖片來源:李筱峰臉書

原文出自李筱峰臉書,芋傳媒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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