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有位劉美蓮女士撰寫「228 安魂曲」一文,發表於《自由時報》。文中談到幾位她所稱大稻埕才子,其中一位是名為曹賜土。看到這一姓名,勾起我一段深埋多年回憶。曹先生消瘦的身形,近似無奈的笑容,又清晰浮現在腦海。曹先生是我昔年的音樂老師。
將近 70 年前 1950 年代初期,我就讀於當時的縣立北投初中。記得曹老師彈奏風琴引導我們練習歌唱時,經常是一副若有所思表情,彷彿在回味他生涯裡種種酸甜苦辣;有時也浮現出一抹苦笑,顯現出他不是一位很得意的人。記憶中好像唯獨在帶領學生習唱他所撰「明月照江頭」一曲時,曹老師才流現出欣悅之色,又真彷彿歌曲的韻律節奏,能暫時寬解他心中的無奈和不平。
多年之後回想,曹老師心中若真懷有不甘不平,也是人之常情。早期日治時代,他已是這所學校教師之一,更有傳聞指稱他其實已是校長。及至大戰結束,台灣「回歸祖國懷抱」,曹老師以在地人身份,依理原應接任校長職位,若原本已是校長則是理當留任。然而結果他仍只是一位無足輕重音樂教師,學校主要職位都被外來優勢族群佔去。換上任何人,心頭恐都不甚舒服。曹老師若是因之意志消沉,誰又能指控他心胸狹窄?
當時的北投初中,約 16 位教師陣容,只有曹老師一人是本土台籍,其他包括校長在內,全是大陸南北各省人物。這恐也更增加他孤寂落寞心境。我本人當時年齡尚幼,感覺不出這一現象有何不對勁之處。多年之後回憶,恍然發現此中的不公不義,也多少能了解曹老師可能的心情。
二次大戰結束,法國收回之前割讓給德國亞洛二省,也是接收新貴一湧而來,佔盡美缺肥缺,觸發兩省本土居民感歎:「這和德國人統治有何不同?」。曹老師的案例,可說正是當年社會現象之縮影。當時的台灣人應也是感歎:「這和日本人統治有何不同?」。
而當時學校那約 16 位大陸各省師長,也多是各有來頭,大概也少有真正出身教育界者。記得我就讀期間,校長是一位國大代表。訓導主任兼歷史教師那位先生,戰時曾參加抗日工作,縱不是軍統局人員也沾有軍統色彩。教務主任兼地理(?)老師是來自政府財經單位。6 位女性教師,其中一位生理衛生老師是高級黨幹夫人,另一位英文老師,夫君是據傳帶有情治背景外交人員。另外 4 位女老師來路如何則已記不得,但記憶中也不似來自清寒家庭。
曹老師在日治時代供職,不論所擔任是教師或校長,他的日籍、台籍同儕應都是出身教育系統,絕不致如上述,盡是三山五嶽人物。雖然自校長以次,各外省同事對曹老師都能以禮相待,並未擺出優勢族群盛氣凌人嘴臉,但看在他眼裡,恐也不會激發對「祖國」的尊敬。
曹老師在校內雖沒遭受明顯歧視排斥,但就各種校務活動而言,他也幾已是局外人,可以稱為不折不扣一位邊緣人。站在升旗台上,神氣活現向學生訓話沒有他的份;訂立各種規範管理章程也沒有他的份;帶領學生參加校際活動,或到中山堂向偉大領袖祝壽也同樣沒有他的份。好在他也很知趣認份,平日話也不多,只是面帶他那份近似無奈微笑,在服務多年學校扮演他已淪為邊緣人的角色。
想到曹老師,就想到他那抹特有的苦笑,想到他一面輕輕撫彈風琴,一面以生硬國語細聲詠唱那首「明月照江頭」。
想來當年李前總統任職農復會,身處眾多外省菁英同僚間,或也有自身不過是一邊緣人之感,和曹老師無大差異?
其後我進入高中,就讀省中也同樣是外省教師人數,佔有壟斷式絕對優勢。記憶只有代數老師似是客家人,其他國英史地等科皆是外省教師,三民主義則更不必說。甚至體育組 5 位體育老師也是外省籍。學校也無異一所外省會館。
我本人的目擊實況,自也不是孤立特例,而是在反映一起廣泛社會現象。且看當時台北市 5 所省中校長皆是外省籍,應即可得到正確結論。(當時台北 5 省中校長,是建中賀翊新,成中潘鎮球,一女中江學珠,二女中王亞權。附中校長姓名我已記不得,但肯定 5 人無一台籍)
平心而論,當年國民黨政府對追隨來台公務人員,要照顧其生計生活,也是無可厚非,總不能任其陷入絕境餓死。然而拿捏間仍須有其分寸,吃像不能太難看,不能欺人太深,給予本土人民類如郭國基先生所稱「乞丐趕廟公」之感。但在中國本土橫行已久已慣威權政府,又何能考慮到人民感受。
近年來頗有統派色彩學者作家之類人物,經常撰文指稱 228 動亂之起,並非由於政府失效,而純是深受皇民教育毒化年輕人藉機造反叛亂。這一論調聽在今天只知沉迷於滑手機,所謂年輕世代耳裡,很可能即貿然信以為真。
但當年政府各階層掌權人物,若能頭腦清明心地公正,未在各行業製造出千千萬萬曹賜土先生型邊緣人,只怕縱是日皇人出面鼓吹煽動,也無法促成一場 228 事變。統派怪論可以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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