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讀羅葉,我首先看到一個純粹、狂熱、飛揚跋扈的「詩少年」。當別人走在制式的生活規律與時空氛圍裡,我們的詩少年,寫一首長長的詩投到《現代文學》,寫一篇長長的評論登在《建中青年》。--寫詩本身即內涵著「叛逆」的因子,琢磨一些理念,認真與世界辯詰。
大學五年,他常自稱「壞學生」,這有兩個層面可說。一個是放蕩頹廢的那種「壞」,沈迷於創作和玩樂,身心都放在教室外面;表現在詩裡,有種慧頡的趣味。另一則是參與學生運動,靜坐抗議,爭取自由與民主,反覆與教官和審稿人員周旋,那種具有時代感與衝擊力的「壞」。
在風起雲湧的一九九〇年代,羅葉進入新聞界,近距離觀察社會。同時,將繁複的時代感受融入筆端,詩、散文、小說並進,產量豐碩。其中,詩的成就最高,常以精細的敘述筆調逼視現實,展露犀利的詩藝。不只銘刻政治與社會的變動,更濃縮了一整個世代的愛恨糾葛。
一九九八年,一場突來的疾病,改變了羅葉的人生軌道;大病初癒,他先是到社區大學教書,後來更毅然回到宜蘭從事實驗教育,直到過世。--病前病後,詩的核心意義並無不同;但我每讀後期那些以「病愛之眼」凝視世界的篇章,總是格外悸動。
吳晟先生說:「羅葉的詩,顯然未受到普遍重視。」我想,這裡有教育與傳播的因素,也有詩史與詩學的課題。假如我們稍稍打開「野百合世代」一詞的涵義,不被狹義的事件與政治性所侷限,更加注目於認同、思維與情感的演變,那麼我將要說:
羅葉正是那個世代向度最大,最具有「代言能力」的詩人。
在他習詩寫詩的三十年間,正是臺灣社會變動最劇烈的時期。作為一個青年,他密集地參與了這些「事」與「情」;作為一個詩人,他開發出了與此相應的詩藝,既能回應歷史現場中的課題,又能介入其中。因此,重讀他的詩,就彷彿回到那個劇變的年代,體驗一代青年的臺灣情感。
當然,羅葉迷人的地方還在於血氣飽滿,有活潑的個體性,故不為一代或一群所限制,不涉政黨,也不落入僵化的意識型態裡。早年的〈裁縫〉已有顯著的自傳色彩,後期的疾病書寫更富於個人愛恨掙扎的性質。這種獨來獨往的風格,同樣表現在他與詩壇、詩潮、詩社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
一九八〇年代中葉的青年詩人,大致有幾種崛起模式:除了結社(少數參加老詩社,多數自辦新生代詩刊)及向報刊投稿之外,便是從文學獎中脫穎而出,或獲得重要選集的青睞。結社最快速,在當時鼓起的風潮也最大;但羅葉走的是更辛苦更紮實,但也較能展示個人實力的其他幾條路。
他早期的投稿之路有順有逆,最能接受他的是講究當代現實的《自立晚報副刊》,以及重視詩藝與試驗的《中外文學》。與此相對應的是當時兩種「年度詩選」,前衛版講究現實、本土與反抗,爾雅版重現代與前衛性,而居然都注意到這位才二十歲出頭且不屬於任何社群的詩人。
然而羅葉的寫法還是獨樹一幟的,他既不合於當時「新世代-後現代-都市詩」的主流風潮,亦有別於單向直陳的現實主義路線。他是《現代中國詩選》(楊牧、鄭樹森編)裡最年輕的詩人,後來也確實寫出三本精采的詩集,為什麼這個時代沒有充分「知道」他?
二
從論瘂弦那篇長文(一九八三)看來,羅葉很早便熟習余光中、瘂弦、楊牧的體式,取得現代主義詩學的技法;有趣的是,他可能還深深濡染於方思的知性與玄想。〈蟬的發芽〉(一九八四)這首序詩,已可窺見一種冷凝風格以及「以詩論詩」的能耐。〈作家、樹與果實之夢〉(一九八七)更是技法老練,層次分明,標誌著詩人的完成。
在外形上,此詩近於一氣呵成的「無韻體」(後來他有許多力作,都用此體寫成),既能鋪排情節,又具辯證性,故篇幅雖長而不鬆懈。「樹」是他這個時期常用的主體象徵(也與方思有些關聯),展現了詩人極純粹的精神內核。但他並不耽溺於這種純粹,反而把它包藏起來,而去尋索更多「雜遝紛繁」的詩質。--既有純粹的思考力,又能切入「絕不純粹」的世界,這便是羅葉的特殊性與重要性。
「純」、「雜」相激的詩學,具體表現在下面幾個方面:第一,他能夠掌握多種正統的詩歌體式,可長可短,不拘一格,甚至還能吸取民歌與搖滾樂的風格。第二,主題多樣,既善於切入時代與社會,又能凝視自我。第三,在抒情、反諷等基本技術之外,他的詩具有強烈的敘述性與論辯性,不逃避「散文性質」。第四,他重視話語的踐履能力,這種詩不以狹義的藝術性自限,反而更具「行動性」。
早在一九七〇年代初,余光中即發表〈現代詩與搖滾樂〉,倡論詩應該向舞台上這些當代的吟遊詩人學習;但他在思維上已缺乏對社會的叛逆,甚至與當權者共謀,根本與 Bob Dylan 不相應。相對之下,羅葉作為一九八〇年代的學運青年,夠憤怒、夠頹廢、夠喧囂。他有行動詩如〈自由之愛〉,有歌謠體如〈這是誰的〉,還有深刻歌詠 John Lennon 的冥想詩〈音樂樹〉。
詩的行吟之力,除了表現為如歌的迸裂與感發,還在於強烈的質疑、突破與控訴。〈遺書〉裡的抒情,既頹廢,又甘脆。〈銅像〉前半部的抨擊固然痛快,「飛鳥不認識他們」以下數行的微辭,更為巧妙。至於長篇〈垃圾山上的洋娃娃〉,簡直像是「吉普賽故事詩」,情節與韻律兼到,不僅有社會關懷與抒情感憤,還有銳利的思考性。
在解嚴前夕,戰後世代的詩人把政治詩推向一個高潮,例如一九八四年有所謂「劉克襄旋風」。羅葉多少濡染於這種精神,並把它跟校園裡新起的騷動結合起來,賦與行動性。不過,羅葉寫得最好的,可能是一種兼有社會意識與批判性的詩,像〈清道婦〉及〈預支死亡紀事〉等。由於有故事或人物形象的支撐,非但毫不枯澀,還能飽含情感。
他特有的「散文」性格,不辭瑣細,反而含容了更豐富的時代訊息。他工於長篇,善鋪陳,能翻騰,這又可分為兩個面向:一種是推拓思辯性,如〈幾件衣服和裸體〉,演繹衣冠血肉的幻與真,延續了他早年的玄想。一種是發揮敘述性,如〈在棒球場〉,寫盡棒球和島嶼交互糾結的身世,濃縮了許多歷史與情感。
我這裡所說的「散文」,不是詩的反面,而是詩質的突破與開展。這種詩樂於「說話」、「敘述」,勇於介入與承載,不追求圓美,不必然成功。但因羅葉有極好的現代技術,又有詠歎情思的行吟之力。因而在「純/雜」辯證的歷程中,固然有破壞,多枝蔓,但也達成積極性的創造。
三
彷彿從一開始,羅葉對於「屋子」與「身體」就有很強的覺知。在〈尋屋〉裡,他以身體比擬屋宇,而後導入子宮的形象。後來在〈我;的病〉裡,「病根」成了他「無從驅離的室友」,共享一座身軀。到了〈告解〉,「疾病意外升格為房東」。主客易位,自宅(身體)變成了逆旅,居住起來也就更不同了。
〈尋屋〉演示的,可能是「住」的渴望,欲住而不得。〈告解〉演示的,則是「住」的無奈,欲逃而不能。更繁複的是〈安身〉,藉由寄居蟹與蝸牛的形象,再三演練「住」與「不住」的辯證關係。不斷換房子的寄居蟹,不必搬家的蝸牛,形成一組有趣的對比。詩人的體悟是:房子、身體及名聲都只是向神借來的!我們僅僅負責保管與維護。這首詩並不直接講「病」,但隱隱然有它的陰影。
「子宮」是尋屋過程中預設的理想,一種救贖之道。這當然是要失敗的,我們早就被母體開除,像亞當夏娃住過伊甸園。但又彷彿可能,透過詩,透過病,詩人正在尋求救贖之道。〈母,校〉提到,意外的病痛使「我」回到母校,「母親陪我緩緩走在校園裡」,這樣簡單的畫面,差不多就是子宮的芻形了。
詞彙中間放個標點符號,既可合言,又可分解,這是他特別的製題法。惟作為第三詩集名稱的「病愛」兩字,原本也可用逼號隔開,卻合而為一,或可有所闡釋。病中有愛,愛中有病,甚至救贖的可能,這是羅葉最後十年重要的主題。他能寫深刻纏繞的情詩,且在不同的階段,各有表現重點。
在〈蚌殼〉一詩裡,羅葉把「蚌病生珠」的典故,從「詩的創作」轉化為「愛的形成」。於是我們聽見了含沙成珠的幸福,珠被取走的痛苦。在另外一些詩裡,持續可以看到他對生命的思索與困惑。愛的底細是病,這結論有些哀傷;病的本質是愛,這體悟不無振奮。於是他發明「病愛」這個辭彙加以容攝,暫時安頓自我。
我想再挪用〈草山竹湖三首〉的體悟,來闡說羅葉的「病愛觀」。第一首說:「黑/點亮了/萬家燈火」。不是火點燃燈,燈是居於次著的,黑才是本初,這裡好像可以用〔病/愛〕替換〔黑/燈〕。在第二首裡,人為單數,可以取得山;人為複數,則轉為山所提攝。第三首玩弄了諧音,面對世界,該用甜的或辣的語言?該餵飽它或撞醒它?
病後的詩人也許失去很多,但洞察力更強,用情更為深廣。像〈在國小的圖書館〉這首名作,可能只是如實地紀錄他晚期在實驗小學的日常,不必刻意去象徵什麼,主張什麼。然而多少靜定的情思就在其中默默舒展,好像在跟臺灣的孩子們做最後一場傾談⋯⋯。我期待明天中學課本裡的教科書,收錄的是這種詩,不是那種號稱經過時間淘洗而留下來的名家浮泛之作。
近期科技部發布福衛五號拍攝臺灣全島影像,選用羅葉的〈我願是你的風景〉以為搭配,引發熱烈的迴響。據說此詩乃是他在好友林宜敬家裡看了衛星圖而寫下的,細讀詩行,我們彷彿也看到那種步步逼視的軌跡。然則這是「病愛之眼」與「現代科技」合謀所展現出來的奇蹟般的創作──細讀臺灣風景,展布臺灣情感。
四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曾經努力祓除人們對疾病的隱喻性思考,以正視其本質。隱喻含容著種種主觀的想像與詮釋(包含美化),有時難免落入虛妄,卻也有生發意義的可能。即使虛妄,若能自圓其說,也不失為醫藥之外的安身處所。化病為詩絕對是痛苦的,那是在肉身崩毀的遺址中重建生存的理念,辛酸而堅忍。
羅葉在〈被背叛的年代〉裡,充分了悟各種巧妙的「說法」、「理想」之為虛妄。這或許能夠說明,他做為學運之先鋒,後來卻始終對現實政治保持距離。不知是必然還是偶然。他終於被命運(以及自己的意志)帶到角落,充當一個「右外野手」,默默行動與表達。像〈如寄〉、〈檳榔妹妹〉這樣描述底層勞動者的詩,都延續了他對「卑瑣」一貫的關懷,聲音微弱,但懇切。
一九九〇年代前後的所謂「前衞性」,後來未必有人跟隨;然而今天最年輕的讀者要是願意坐下細讀羅葉,或許會發現他是真正的「前驅」。這個始終保有「壞學生」氣質的詩人,看過的社會風景,萌生的憂慮與情感,開發出來的詩意與詩語,依然是最新鮮、最迫切的。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讀者反而會感覺羅葉離我們越來越近。因為我相信,他始終是「與我們同時代」的詩人。
文/唐捐,芋傳媒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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