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說英語。」電影《嘻蓋骨男孩》的開場,像是一記重拳——不只是語言的選擇,更是歷史的挑釁。這部以北愛爾蘭愛爾蘭語嘻哈團體 Kneecap 為主角的半傳記式電影,並非只是又一部音樂人的崛起史,而是一場語言、身分與階級鬥爭的戲劇化實驗,一部用節拍與憤怒組裝而成的政治宣言。
導演 Rich Peppiatt 與團員們共同編織出的這部作品,不只是敘事,更像是一首翻湧的愛爾蘭語 cypher。你可以從中看到北愛青年成長在牆內城市(wall city)下的孤立與不信任,看到語言如何被武器化,也看到年輕人如何重新奪回自己的發聲權。《嘻蓋骨男孩》不是要討好世界影展的白人觀眾,而是要用自己的母語、口音與粗俗,對著殖民史吶喊:“Fáilte, but fuck off.”
就拍攝手法而言,Peppiatt 讓這部片在敘事與實驗間自如遊走。時序交錯、直接面對鏡頭的演說、突如其來的動畫與音樂蒙太奇,這些手法本可能顯得躁動破碎,但在這部片中卻彷彿本能般有機。電影像是被剪輯成一首嘻哈混音帶:有時是社區影像紀錄,有時又變成精神病式幻覺段落,有時近似 Spike Lee 的政治劇場,也讓人聯想起 Harmony Korine 那種反社會美學。但 Kneecap 的獨特之處在於,它不是「扮演」街頭,它就是從街頭長出來的。

若與《8 Mile》的階級英雄敘事相比,《嘻蓋骨男孩》更不願妥協;與《猜火車》的毒品與憤怒相比,《嘻蓋骨男孩》更具政治組織性;甚至與愛爾蘭另部語言抗爭經典《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相比,本片更貼近當下文化的節奏與語感。Peppiatt 拍攝方式毫不保守,剪接節奏像呼吸般快速有力,畫面構圖則往往斜視主流敘事——他不想讓你舒服,他要你警醒。
Kneecap 的成員 Móglaí Bap、Mo Chara 以及 DJ Próvaí 並非純粹的表演者,他們是語言運動的實踐者、街頭詩人的戰士。他們的歌詞融合了激進的政治立場與日常的嬉笑怒罵,將社區的貧困與語言的復振熔鑄為流行文化的核心。他們常在歌曲中使用雙語混合(愛爾蘭語與英語),既是語言邊緣化的反擊,也是一種混種文化的宣告。他們的代表作品如〈Get Your Brits Out〉、〈C.E.A.R.T.A.〉等,不僅挑戰英國當局,也針對北愛爾蘭內部的保守結構進行諷刺。從歌詞到演出,他們的語言是武器,也是救生圈。
我在觀影時不只一次想起台灣——特別是我們自身對語言與認同的脆弱處。我們想要保存台語、原民語,但卻在公共教育與主流媒體中不斷稀釋它們;我們反對中國壓迫,但對自身的本土文化也仍半信半疑。而 Kneecap 的語言復興,是透過音樂——不是博物館式的保育,而是拿來對抗、嬉笑、冒犯與活用,這種「反主流」的策略也是一種文化活化。
語言從來不只是溝通工具,而是歷史的紀錄、政治的權力與文化的延續。在台灣,儘管《國家語言發展法》已於2019年施行,讓台語、客語與原住民族語擁有法律地位,但現實卻遠不如想像中理想。許多學校缺乏師資與教材,語言復振成為口號多於實踐。《嘻蓋骨男孩》的激進與自信正好反映出我們的匱乏與羞怯。
電影中最迷人之處,在於它不迴避矛盾。團員們一邊賣藥、一邊推動語言運動;一邊罵體制,一邊被愛爾蘭政府視為文化明星。他們是愛爾蘭語的新臉孔,也是對共和國與英國的雙重諷刺。這種灰色地帶,是當代抗爭文化最真實的模樣——它不潔白,不高尚,但極度誠實。

音樂在本片中不只是背景,更是一種敘事引擎。Michael “Mikey J” Asante 的配樂讓電影的節奏與畫面結合得如同一場 club 裡的革命派對,每一首歌都是一場打擊,是對殖民語言霸權的嘲弄。你聽不懂歌詞也沒關係,你會感覺到那股不服從的怒氣,以及笑著舉中指的快感。
在日舞影展首映後,《嘻蓋骨男孩》成為第一部以愛爾蘭語為主的電影進入主流影展,這件事本身就具有文化標誌性意義。就像《藍色大門》之於台灣酷兒電影,《嘻蓋骨男孩》對愛爾蘭年輕一代的語言政治,是一個斷裂點——也是一場綻放。
在台灣將於5/29上映,大力致敬聯影影業,敢引進這樣一部激進、粗獷、語言政治濃烈又絕不妥協的作品,能讓一場語言與主體性的抗爭,在台灣也被看見、被討論、被共鳴。
《嘻蓋骨男孩》最終不是要告訴你怎麼當個好人,而是怎麼當一個活生生的、會犯錯的、會大笑又會痛罵的、說自己話的「人」。那樣的存在,比起任何政府官方語言計畫,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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