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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廣》不死的流亡文學/讀《尼瑪茨仁的眼淚 》——流亡,你我額頭的烙印

1966 年 8 月,「我們要做新世界的主人」的紅衛兵將大昭寺作為革命的靶子,整裝待發去砸大昭寺。(圖片來源 : 出自《殺劫-鏡頭下的西藏文革》 澤仁多吉攝影。唯色的父親。)

尼瑪茨仁是拉薩具有 1300 多年歷史的大昭寺(祖拉康、覺康)的一位喇嘛導遊,能用英語和漢語深入淺出講解圖博特(西藏)的佛學、歷史與文化。

「瘦削,文雅,總是微微地笑著,微微彎著身軀,總是整整齊齊地穿著象徵戒律的僧衣,細長如壁畫中的佛眼裡蘊含著一片安詳。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十分細膩的溫柔,使所有的人都仿佛看見一盞盞酥油供燈的輝映下,從覺阿佛像那一雙美麗至極的眼睛裡流溢出來充滿人性的光輝」,但他還有一個「市人大委員」的頭銜。有一天,有關部門通知他交照片,辦護照,作為黨領導下的圖博特人現身說法的象徵,同民族宗教管理局的人一道飛往挪威參加一個國際會議。

尼瑪茨仁第一次出國。

在會議上他只需要照本宣科,與會者都很體貼他的處境。只有一位老美不懂事地提問:既然如此,你們有沒有見達賴喇嘛的自由呢?

「這是一個政治問題,我不回答」。如同一道光的針芒硬硬地刺疼他的心臟,但他還能把持住自己。

一個圖博特人,一個喇嘛,見自己的尊者是政治問題嗎?

還好,沒有人再難為他。

在 1989 年達賴喇嘛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這座城市,作為境內「翻身農奴把歌唱」代表的尼瑪次仁,與他血肉相連的境外流亡博巴「不期而遇」。

「加米(漢人)……」,「加米喇嘛……」,「共產黨喇嘛……」。

抗議的同胞高舉標語牌:「中國人,還我們的家鄉」!

最後一天參觀遊覽時,一個圖博特女子徑直向他走來,好似前世舊識,帶著久別重逢的神情。

「古學(拉薩話,對僧侶的尊稱),你在這裡幹什麼,你跟著這些中國人幹什麼,你是博巴(藏人)啊,你要記住你是博巴啊,你不要跟他們在一起……」。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就不要回去啊」。

「我怎能不回去呢?那是我們的家鄉啊,都走了,把它留給誰呢?」尼瑪茨仁艱難地掏出了心裡的話,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他用袈裟抹去眼淚,歸隊。在奧斯陸機場起飛前,沒有中國大使館人「陪同」的自由的兩個小時裡,他的腦海裡也曾閃過一個念頭:不跟他們走,留下來,或者飛去別國。

最終,他沒有那樣做。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但「當飛機慢慢升起,漸漸地離開這個象徵自由的國家,兩行熱淚悄悄地滑下尼瑪茨仁瘦削的臉盤」。

這是唯色的散文集《西藏筆記》裡記載一個真實的故事。這本書於 2003 年由中國的花城出版社出版。但黨的統戰部指責該書犯有「嚴重的政治錯誤」,新聞出版總署也發難:「崇信和宣揚宗教等嚴重的政治立場,觀點錯誤,有些篇什已經在某種程度上進入某種政治誤區」。

這本書被禁一年之後,唯色被所任職的自治區文聯開除,並被禁止辦理出國護照,被剝奪作為一名公民應有的一切基本權利,成為境內的流亡作家。

值得注意的是,一般對因為觸犯言論地雷的漢人作家的「刑期宣判」來自黨的中宣部,只有「少數民族」作家會遭到來自統戰部、宣傳部、文聯三方的聯合絞殺。

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開放公民出境旅遊探親以來,Chinese Tourist逐漸成為世界各國最重要的客源。由於部分 Chinese Tourist 的非文明行為,有些國家甚至驚呼從「觀光開國」到「觀光毀國」。

然而,一名博巴要想獲取護照,卻關卡重重,難上加難。許多人不惜性命翻越大雪山「偷渡」印度、尼泊爾,試圖前往達蘭薩拉拜見他們的尊者或者學習母語。2006 年 9 月,中國邊防軍槍殺試圖越過喜馬拉雅山峰囊帕拉山口的博巴,這樁流血事件被外國登山家拍下照片發到網路,世界為之震驚。

即便歷經千辛萬苦僥倖到達尼泊爾,這些博巴也很可能會被貪圖經濟利益的尼泊爾送回中國境內。

尼瑪茨仁,面對和他流著同樣血液的境外同胞的抗議和眼淚,甚至「飛濺的融化的滾燙的酥油般鄙夷的眼神」,他絳紅色袈裟下的身體滲透水來,就像山上的石頭,滲出金色的火。因為他與他的同胞一樣,是吃糌粑的人,有著博巴的身體,博巴的心!

紅衛兵「破四舊」,燒毀藏傳佛教的經典、經幡,將毛澤東肖像懸掛於大昭寺、 (圖片來源 : 出自《殺劫-鏡頭下的西藏文革》 澤仁多吉攝影。唯色的父親。)

大昭寺,這座在藏傳佛教中具有至高無上地位的輝煌古建築,早在文革「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中遭到慘重的「殺劫」。

「殺劫」是唯色從漢語的詞彙中選擇的「革命」一詞的藏語表述,因為傳統藏語中沒有「革命」這一詞語,文革結束後,自治區境內原有的 2700 餘座寺院只剩下不到十座,因此,所謂「文化大革命」對圖博特民族而言,是一場貨真價實的「人類殺劫」,是的,「劫灰飛盡古今平」(唐·李賀)之浩劫。

尼瑪茨仁用力掙脫博巴女子緊握的雙手,回到自己的故鄉,那數千年滄海桑田卻亙古不變的土地。

他知道,唯有廢墟裡生長出青綠的記憶,唯有守候住母親生下自己時落下溫熱胎血的地方,他和他的子孫才有資格張開雙臂擁抱漂流異鄉的同胞回家,他相信他(她)們一定會回來的,會的,總有一天會回到家鄉。

那哭泣的博巴女子呢,何嘗不想跟他一道回到日夜思念的故鄉呢。記得一位流亡博巴的歌聲唱過:在家鄉哪怕喝涼水,吃白糌粑,也覺得肚飽腸滿;在遙遠的異鄉就是吃肉喝油,肚腸雖飽也覺得心靈饑渴。

六十多年的流亡,一代又一代,身體裡長出血的燈盞,肉的界碑。

唯色說,「詹卻」(流亡)和「詹卻巴」(流亡者),這兩個詞就像烙印,成為1959年後圖博特的民族身份。博巴們不論寄居在世界何處,境內還是境外,都是流亡者,身體的或精神上的流亡者。

但他們共同的晨禱聲,被飛鳥的翅膀帶向天空。

本文感謝唯色提供珍貴的照片。
2020 年 3 月 20 日春分

作者》劉燕子 
中日雙語作家,日本國立大學教師。中文著作:《你也是神的一支鉛筆》、《這條河,流過誰的前生與後世》、譯著《沒有墓碑的草原》(臺灣八旗出版社)等等。日文譯著:《中國底層訪談錄》、《殺劫—鏡頭下的西藏文革》、《西藏的秘密》、《從天安門事件到零八憲章》、《劉曉波傳》等……

 

(新聞資料來源:中央廣播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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