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quote quote=”第一位華人攝影家，親臨挑戰性最高的中東戰區——伊拉克 庫德斯坦自治區，見證歷史人性的重磅攝影散文集。” style=”default” align=”center”][/bs-quote]
“那些聽不見音樂的人都認為那些跳舞的人瘋了。”
― Friedrich Nietzsche (弗里德里希 · 尼采 / 德國哲學家 1844 – 1900)
高牆後邊正傳來淒厲的哀號。隔著距離仍清楚感受到那狼狽的掙扎正試圖最後一次更頑強的拒抗，掃帚窸窣地沖刷著留下任何證據的可能，穿著長筒膠鞋與加厚塑料圍裙的屠夫們捧著整盤尖刀、蹙迫的步伐，邊回頭呼喊助手趕緊跟上，那不比尋常的聲響凸顯此刻空氣裡的焦躁和緊張，全然無從預想接下來將親眼目睹的景象……
幾棟水泥建物，於夜色掩護下有如那巨獸飢腸轆轆的灰色身影，一派慵懶地蜷曲在斗互克市郊蘇默 (Simele) 小鎮外晦暗的山腳下，山頭後方是稍早拜訪過的牧羊人市集，休市後人們就近將待宰殺的牲口先行送進屠宰場內的等待區。2007 年全新完工的斗互克市立屠宰場，號稱伊拉克庫區境內配備最先進的伊斯蘭清真屠宰場 (Halal slaughterhouse)。廠長辦公室前掛著庫德族民族英雄穆斯塔法 · 巴爾贊尼 (Mustafa Barzani) 的巨幅肖像，畫框正面積疊的灰塵，讓他看來仍像是困在被伊拉克政府軍猛烈轟炸的戰場… 一旁員工休息室，兩位年輕人大剌剌地斜躺在老舊沙發中央，視線緊黏著手機裡的線上遊戲， 任憑膠鞋散落一旁。牆壁上仍貼著 2007 與 2015 年的年曆，2007 年的照片是體型壯碩的公牛與一臉無辜的羊群，停格在那早已褪色的時空裡，2015 年則是庫德族敢死隊 (Peshmarga) 的士兵，全副武裝在庫德斯坦國旗前的合影，美編更加上了庫德斯坦疆域的示意圖形，那是庫德族人心目中「祖國」的形狀—— 包含一部分的土耳其、敘利亞、伊拉克及伊朗這四國邊境的山區，形狀像極了那把左輪手槍緊緊纏綁在那些國境之間的山脊。
屠宰場內部挑高的空間，白牆上鋪滿著斑駁的歲月痕跡，與視線等高處整齊地嵌著天藍色磁磚排列成的裝飾線，從入口處一路筆直延伸至屠宰場內的作業空間，彷彿貼心地替作業人員標記出巨獸那曲折蜿蜒的食道與餵食動線。LED 燈冷色系的色溫點亮米白色地磚、灰色纜線纏繞著天花板與四周的金屬輸送掛架，是那種格外冷靜、疏離的質感，宛如刻意與屠宰場外、庫德族自治區總是奔放熱情的印象呈現出鮮明反差。長廊盡頭此時傳來長串鐵器與鎖鏈撞擊時的鋃鐺聲響、輸送帶也轟隆轟隆地暗示著這隻巨獸狼吞虎嚥前先得廝磨牠的獠牙……分不清究竟是綿羊還是山羊，一陣陣「咩 —— 咩」、「咩、咩 ——」既憂懼且慌張的迴響，聽起來是為數不少的數量，黏糊的空氣正瀰漫在眼前這座今晚將通宵加班的屠宰場……
那些生命將被終結前的最後掙扎，與屠夫們笑鬧的呵呵聲響，就那樣詭異地槓在那兒。
距離聲響越近，開始在牆上看見深淺不一、面積不等的血跡、羊毛凌亂地散落一地，像極了抽象派滴畫大師傑克遜 · 波洛克 (Jackson Pollock) 作畫的場景，隨處可見被扔棄的羊蹄與膠鞋和著泥濘的腳印，高牆後邊的屠宰早已登場，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踩在有如月圓之夜海水不斷漲潮的那灘血水中央…… 四處噴濺的血液正式宣告一場慘酷的戰役正如火如荼地醞釀，還來不及擦乾相機與臉頰的血印，一群背上噴有藍點、紅線或綠色圓圈的羊兒，正被年輕屠夫們從外邊等待區給強拉進約莫半個籃球場大的屠宰區，牠們立即察覺到眼前那肅殺之氣滿溢的不尋常，幾隻驚慌失措的公羊急忙跳到其他羊隻背上，沾滿血跡的瓷磚讓那些與我雙腳同樣癱軟的羊蹄接連應聲打滑、竭力試圖在那血水如湧泉般竄出的磁磚上站穩重心，緊咬著牙根的助手們，脖子上全暴著青筋，滿佈血絲的眼睛像禿鷹一般銳利，猛然將一隻隻羊腿從擁擠的隊伍裡硬是給拉抬起，隨即卡進輸送帶上那造型有如迴紋針的榫頭空隙，緩緩上升的鋼條就那樣將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羊兒們逐一騰空單腳倒吊起，頭朝下依序被電動軌道拖進屠宰作業區。只見那名長相斯文、眼神像湖水那般深沉的屠夫正磨刀霍霍，一邊抹去涔涔汗水，一邊篤定地往羊隻頸部毫不猶豫地刺去。名為 Aiyad 的資深屠夫說：「依據可蘭經關於清真屠宰 (Halal slaughtering) 的規定，必須以利刀迅速刺向動物頸部，一次割斷兩側頸靜脈、食道與氣管，不能損傷脊髓，在過程中更得以阿拉伯語覆誦 :「『Bismillah,Allahu Akbar (奉真主阿拉之名，阿拉最偉大)』，牲口即刻死亡，接下來三十秒再讓體內血液自然放盡，這是最人道的方式…」
我似乎從羊群的視線裡看見眼神全然呆滯的自己正陷身於血流成河的屠宰區，在那自己意識也將被血洗的狂亂場景前，「人道」是我壓根兒不會想到的兩個字。屠夫 Aiyad 格外鎮定，與門外那群按捺不住好奇頻頻往裡邊窺探的羊群竟有十分相似的神韻 —— 兩者臉上都沒有表情。他在轉角靜靜等著不發一語，只透過眼神同助手們發號施令，Aiyad 右手緊緊反握著血漬仍不斷從掌心滲出的刀柄，隨即伸出左臂將迎面而來的羊頸往自身腰間拉近，再順勢將鋒利的刀尖往發了狂似仍死命掙扎的羊兒下巴內側給刺將進去，同時透過手腕的巧勁由下往上抽起，如同熟諳路況的資深司機切換排檔那般遊刃有餘。只見才被剖斷的喉頸，像是水龍頭故障完全無法關閉，湍急地奔湧出暗紅色、仍冒有霧氣的溫熱血液，正隨著成排不斷劇烈抽蓄的軀體，以那驚悚的節奏猛然向四周噴濺而去。Aiyad 不時得將刺穿喉頭的動作暫停，使勁地將刀尖磨得更鋒利，接著再一個箭步、俯身將顛倒的羊頭俐落地給截去，角落那台早已堆滿的手推車上，羊頭與那茫然的神情、未能及時闔上的眼睛正囤積成一座帶著羊角的丘陵。
一個個斷了頭、缺著腳的殘破軀體在被開腸破肚前仍堅決抵抗不輕言放棄。
那一道道如瀑布般傾巢而出的鮮紅血液，彷彿替屠宰場進行全面血腥的洗滌是羊群解脫前互相約定好的使命。自己褲管與外套上也沾滿著見證了那神秘使命的血腥證據，門邊羊群不絕於耳的悲涼嗓音，聽起來像是最後一次呼喚著那位平日放養牠們的牧羊人，請求他能說服屠夫手下留情… 屠宰區這時傳來電動氣閥開關時刺耳的「嘶 —— 嘶」氣音，羊群的呼喊在幾乎只剩下紅色的空間裡嘿然消聲匿跡。助手們接著從羊腳裂口處注入空氣，血液即將放盡、頭也已被削去、身體接著像皮球那般臌起，方便高台上的屠夫們將羊皮輕易地剝離。
一隻隻被倒吊著的羊群仍不斷地被送往屠夫 Aiyad 跟前，對於自己因為好奇想來屠宰場一探究竟的決定猝然間竟讓我感到懊悔不已。
好不容易才將先前在牧羊人市集裡踩滿污泥與羊糞的鞋底給費力洗淨，此刻馬上又沾滿了很可能是同一批先前曾踩踏過他們糞便的那群羊的血液……在角落看著 Aiyad 那不斷倒帶然後重播的機械韻律，試著仔細打量著這謹守《可蘭經》教義針對清真屠宰(Halal slaughter) 諸多要求嚴謹的程序。「Halal (حلال)」這個阿拉伯字，中文翻譯時，考量伊斯蘭信仰重視清潔、崇尚真誠之特質，特將其譯為「清真」，英文翻譯則直指原意 : 「permissible」意即「允許」，與《可蘭經》裡另一個也經常出現的字——「Haram (حَرَام)」，「forbidden」意指「禁止」，呈現對比鮮明的伊斯蘭教義與邏輯。例如，必須輕柔地對待牲口、提前送往屠宰場、避免運送過程受傷、得逐一對牲口進行個別宰殺、不得目睹其他動物被屠殺的過程、確保待宰牲口之健康、動物毛皮務求潔淨，不得沾染糞便、灰塵或不潔之物等，又或者，屠宰前切勿在任何動物面前削刀、必須從靜脈排出血液、禁絕食用動物血、更禁食腐肉等諸多細節，眼前這座宰牲節 (Eid al-Adha) 前夕，屠夫們徹夜忙碌的清真屠宰場，即便幾處細節並未全然遵照《可蘭經》的規範，自己卻強烈感受到 —— 清真屠宰似乎不只是單純的宰殺取食，更是當地人虔誠信仰的具體實踐 —— 對於那些為《可蘭經》所允許的「Halal (حلال)」之遵守、以及關於那些被禁止的「Haram (حَرَام)」的避免。屠宰場裡穆斯林信仰無形的規範準則，其受重視程度遠尤甚於當地獸醫現代標準之查驗。
然而，繁瑣的戒律是經文裡先知們的諭令，是「某人」替「某一群人」所制定的規矩，羊群當初並沒有獲邀參與決議。若試著從山羊的角度來看待眼前如此凶狠的感官刺激，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站在羊群身邊與牠們結伴發動一場起義。若仔細觀察山羊眼睛，你會發現這群溫馴的草食動物長久以來總是大自然食物鏈裡的獵物讓捕食者觑觎，正因為必須保持警覺並隨時觀察四周動靜，其瞳孔形狀早已透過演化趨近水平 ——寬扁狹長的瞳孔讓羊群比其他動物擁有更寬闊的視野與更靈活的視角，如此一來才好保命，研究更顯示山羊透過傾聽其他同類的聲音來分辨那究竟是歡快或者痛苦的情緒，換句話說，山羊有體察彼此感受的能力。試想，透過羊群廣角視野的水平全景，那上下顛倒的屠宰場光影，在被全然的黑暗覆蓋前又是如何懾人的場景?
人類當然也有能力觀察其他動物甚或其他「人」的感受，更能具體描述同時與他人分享，人類更能夠檢視自己的動機，或斟酌某項決定的後果與前因 —— 這讓人類文明與其他物種呈現出決定性的差距，不過，這與生俱來的理性和感性在實際運用上卻充滿了選擇性…… 置身於這片飽受戰火蹂躪的土地，近距離目睹屠宰過程彷彿置身於那場荒唐的夢境。眼前血流成河的場景，不正似人性陰暗面裡那深沉的暴力因子始終在某處蜷曲著的鏡面倒影? 若參照庫德斯坦同樣也受強權打壓、被血洗的歷史記憶，人類不僅宰殺動物好滿足口腹之慾、那持續流竄於血液與基因裡的暴力，更從未放棄巧立諸多名目來撻伐「異己」。昨天在市區咖啡館裡一群來自斗互克郊區、先前與美軍一同對抗伊斯蘭國的基督徒亞述青年 (Assyrian)，聊到當地情勢時他們向我展示手機裡 2016 年在摩蘇爾北部基督教區 Telskuf ，與伊斯蘭國激烈交火後，他們部隊將 ISIS 極端份子斬首的照片…… 看見那些通常不期待會在咖啡館裡看到的照片，那不寒而慄的悚懼至今仍深刻地在我的記憶裡。所有的庫德族人都記得，1986 至 1989 年兩伊戰爭尾聲，伊拉克政府對北部拒絕被阿拉伯化 (Arabization) 的庫德族人所進行的安法爾屠殺(Anfal genocide) 奪走了近二十萬庫德族人的性命、1988 年三月十六日海珊政權(Saddam Hussein) 針對伊拉克東北部與伊朗勢力掛鉤的庫德族人進行化武攻擊的哈拉布賈大屠殺 (Halabja Massacre)，一夕之間超過五千名庫德族人在睡夢中死去、而庫德族民族主義反抗勢力在 1980 年隨著庫爾德工人黨（Kurdistan Workers' Party , 簡稱 PKK）的成立在土耳其興起，該激進組織在土耳其境內持續長達三十五年迄今仍不間斷的游擊戰役，持續衝突估計也造成四萬人喪生、而庫德族部隊於近年與 ISIS 的戰鬥中也有一萬多人傷亡… 上述舉證不過只是名單上的滄海一粟，詳細統計得像眼前這群屠夫們通宵加班好幾個晚上始有可能逐一補齊……
屠宰場外邊的廝殺始終持續。對於暴力的飢渴猶如某種依然無解的傳染病，那慘酷的殺戮輕易翻越屠宰場的矮牆，招搖地蔓延在日常生活的街坊與市集。頓時間有股錯覺—— 屠宰場裡的熱身彷彿只是練習，不過僅只具有假設性質的模擬而已，只為了在屠宰場外那更瘋狂、更巨大的屠宰場裡獲得壓倒性的勝利。清真屠宰場裡至少還得遵先知訓示，須先妥善料理牲口的感受再將尖刀一鼓作氣往氣管戳去，而現實裡的殺戮戰場卻毫無規則可循，往往遠超乎屠夫們想像力所及，甚至讓這座屠宰場裡的慘忍立時顯得仁慈甚或貼心。
刻意避開了牛隻的屠宰。屠宰大型牲口的聲響、與那歇斯底里的衝擊讓我心生抗拒。
年輕的搬運工人趁等待空擋在休息室裡庫德族敢死隊 (Peshmarga) 全副武裝與庫德斯坦國旗合影的月曆旁專注地玩著線上遊戲 : 《PUBG (Player Unknown’s Battlegrounds)》—— 這個「玩家不明的戰場」(中文譯名 : 絕地求生) 正在伊拉克全國包含庫德斯坦自治區各地掀起一股狂熱，無論在斗互克市中心、郊區的難民營甚或屠宰塲裡，庫德族男生們每每目不轉睛視線黏著手機與世界各地的不明玩家們廝殺較勁。那個角色與場景設計格外寫實的線上射擊遊戲，每回合結束後，玩家們根據各自在比賽中存活的時間、以及對手死傷數目，可獲得相應的戰鬥貨幣 (Battle point)，讓玩家們透過那些遊戲獎金購買改變自己造型的裝備或武器… 實在想不到還有別的線上遊戲比 PUBG 這樣瘋狂的射擊更適合在屠宰場裡拼比…《可蘭經》裡似乎沒有提及關於線上遊戲的虛擬戰場裡任何允許 (Halal) 或禁止(Haram) 的規矩。我一只耳朵聽見身旁幾隻手機裡衝鋒槍上膛接著手榴彈爆裂後路人慘叫的嗓音、另一邊耳朵傳來前方牛群先是低沈再瞬間拉高頻率的哀嚎比羊群更加淒
厲… 屠夫們那磨刀的頻率猶如死亡時鐘的計時器，人們不斷往這隻灰色巨獸的食道裡送進彷彿向那主掌暴力的神祇祭獻的血液、與那些被剝切下來的羊皮、牛皮與角蹄……
兩名逃離辛賈爾山區伊斯蘭國種族滅絕的亞茲迪臨時工，全然僵硬的表情邊協助 Aiyad 將仍在放血的牛隻依序往前推移、邊忙著沖洗滿是鮮血的牆面與磁磚地，倆人單薄的身形猶如崩潰的水壩前那兩隻螞蟻，無論多麼賣力沖洗，深紅色的血腥始終就在那些仍活著的、和那些已死去的視線前揮之不去。
原以為世代歷經苦難的庫德族土地，在面對任何形式的暴力與血腥之際都會格外審慎小心，畢竟幾乎所有我在這裡所認識的家庭都曾遭逢失去、流亡或被囚牢的經歷。然而，在牧羊人市集與屠宰場裡，自己親眼目睹的那些拳打腳踢或腥風血雨，對當地人而言似乎並不算血腥、也不構成暴力，容或在這裡為人們所默許?……究竟是自己過度反應，還是庫德族人早見識過遠比這更駭人的場景? 為了生存那無從避免的暴行，久而久之也就行禮如儀? 抑或純粹只為遵守虔誠信仰的戒律…… 又或者，如同羊群經由演化讓瞳孔趨於扁平好降低被捕食的機率，那以生存為由而衍生的暴戾始終偏執地潛匿在最古老的遺傳基因裡，不可否認那確實也有其必要性，只是那無限上綱的暴力到頭來是否終將毀滅人類自己?
在庫德斯坦的屠宰場裡，一片空白的腦袋似乎也早與我身體脫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對世界的理解與雙腳一同在這片波濤依然洶湧的血泊裡滅頂…
本文摘自《牧羊人與屠宰場——庫德斯坦日記》一書。
[taronews-styles book_title=”牧羊人與屠宰場——庫德斯坦日記” book_author=”張雍” book_publisher=”麥田出版” book_publish_date=”2020/03/05″ book_cover=”https://cdn.taronews.tw/files/2020/02/2020-02-244.01.16.png” book_link=”https://www.books.com.tw/exep/assp.php/taronews/products/0010849826?sloc=main&utm_source=taronews&utm_medium=ap-books&utm_content=recommend&utm_campaign=ap-202002″ book_link_text=”博客來購書” ext_link_1=”https://www.taaze.tw/apredir.html?155785702/https://www.taaze.tw/goods/11100900785.html?” ext_link_text_1=”讀冊生活購書” style=”book”][/taronews-sty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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